生于1916年的印度社会人类学家谢利尼瓦斯(M. N. Srinivas)毕其一生研究种姓制度。在晚年,他集结了这个领域的十几位学者,出版了一本研究1947年后印度种姓制变迁的论文集《种姓制度的二十世纪化身》(Caste: Its Twentieth Century Avatar)。他指出,我们想要理解今天印度的不平等,就要先搞明白几个问题:种姓制度到底是什么?印度独立后的政治经济变迁对种姓制产生了什么影响?种姓制和现代生活的关系又是什么?
印度种姓制度分析——种姓制不是整齐划一、没有变化的制度
种姓制度到底是什么?
很多中国人都能就印度如何划出四大种姓侃侃而谈,再把仍然保留这种落后习俗的印度社会批判一番。最重要的批判论据是,按照出身划分等级,岂不是人一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这种批判看似鞭辟入里,实际却经不起推敲。所谓四大种姓划分,其实是英国人把梵语文献当成社会事实而酿成的乌龙。种姓制完全不是一个整齐划一、没有变化的制度。
谢利尼瓦斯和其他印度学者早就指出,种姓制度是建立在村社生活中的。有人认为,种姓制关乎人种和肤色,但这完全没有根据。既然无法通过生理特征判断种姓,那么,种姓的身份就必须要依赖于熟人网络才能够互相辨识。在大多数的印度农村,不同种姓的人生活在同一个空间范围内,彼此熟识,这才有了划分等级的基础。正因为这样,不同种姓的地位在不同的地方可以有很大的差异。比如在旁遮普,婆罗门就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相反,他们的经济状况很差,文盲率很高,往往依靠乞食为生。
在印度村落中,种姓制表现为一整套职业分工。种姓的地位不仅仅取决于他们的出身,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人数、土地产权和生产关系。谢利尼瓦斯最重要的学术研究,是指出在殖民时代的印度,种姓制并非从婆罗门到首陀罗到贱民的金字塔结构,而是要比拼人数和产业,成为村落中的“宰制种姓”(Dominant Caste)。所谓宰制种姓,即是在村落中,某一种姓的人数最多,拥有最多的土地,从而得到了主导村落生活的地位。这种种姓关系,有些像帝制晚期的中国华南,村落中的大姓拥有田产和主导权,其他小姓常常是佃农、雇工、仆役和丫鬟。宰制种姓是否在英国殖民之前就存在尚有争议,但无论如何,在殖民时代晚期的次大陆,宰制种姓变得越来越重要。更重要的是,这些宰制种姓往往都不属于婆罗门或者刹帝利,而是在我们看来地位很“低”的首陀罗农民。比如在谢利尼瓦斯研究的拉姆布拉(Ramapura)村,主导村落生活的Okkaliga农民种姓,就属于首陀罗。
印度学者们发现,种姓制度仍然能够为人们提供社会上升的流动性。这种流动性绝不少见。一个低种姓的群体,在获得了经济和社会地位之后,可以通过学习婆罗门的生活方式,让自己由“不洁”变为“洁净”,从而实现整个种姓的地位上升。这个过程叫做“梵化”(Sanskritization)。举例来说,莫迪所属的卖油人种姓,在有些地区拥有土地、财富,得以“梵化”上升。于是在这些地方,他们会被视为吠舍,而不再是原先的首陀罗,甚至在有些地方,他们努力证明自己是刹帝利。也因此,在全印范围内,你很难说卖油人属于四大种姓中的哪一个,因为他们的身份是随着所处地区而流动的。
另一方面,种姓的等级系统也不会叫人逆来顺受。十一到十七世纪时,受到苏菲派伊斯兰教的影响,印度教内部爆发出反对种姓,反对婆罗门垄断信仰的、声势浩大的虔诚运动(Bhakti Movement)。这一运动的主体,往往是务农为主的中下层种姓。虔诚运动大大地改变了很多人群的地位。比如在这一时期,南印度抗衡莫卧儿帝国的印度教马拉塔国家联盟,就是由出身低种姓但人数众多的马拉塔人所主导的。
学者们也提醒我们,种姓制不光是一种等级制度,也同时包括了一套隔离制度。在四大种姓阶序内部,允许从低到高的“梵化”上升,然而种姓之外的贱民,则无法参与到追求更高地位的社会流动中来。这使得下层种姓和贱民之间存在着本质的不同。这种不同正随着印度现代的发展主导着种姓政治的走向。对于我们来说,区分可以流动的“低种姓”和陷在最底层的贱民,就显得尤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