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遭村寨原本不怎样的水塘寨二胡队竟然展露头角了,丧葬礼上斗曲的郑家林突然就拉出了无人所知的谱子。那曲响起,就有人抬头向空里看,那音像月光一样倾泻,像黑夜一样纠缠,像细语一样诉说,像哀怨一样轻泣。它竟混合了各样的情感,瞬间触动了所有人的心事。周围正做着各种事的人都停了下来,侧目望向了二胡队,即使他(她)们之前对二胡并无一星半点儿的兴趣。郑家林目光幽深而空洞,展示着从未有过的肃穆和专注。没有声音,没有了其它的声音,只有幽幽的二胡声。而马尾弦上划动跳舞的手指像是复活了的精灵。
之后,水塘寨的二胡就繁忙了,周围的红白事几乎都要来请,那热烈持续到小坝子的阴阳先生陈子周听过之后好久。
在堂兄陈子卯的葬礼上,当陈子周听到郑家林的二胡时,心里着实吓了一跳。陈子周历年游历在外,给人勘地做法。要不是堂兄的过世,他短时间不可能回来,更不会知道当地竟会有拉这种谱子的人。他目光一直思索,静静地听着郑家林把曲子拉完,然后他走过去,轻轻对郑家林说:谱子很好,但是不要拉了,也不要学了。说完他转身就走了,并不看众人一眼,他干瘦下颌上的山羊胡须在嘴唇与下颌肉皮紧张的力作用下向上翘起,不停地颤动,几乎是与地平行了。郑家林微微愣在那里,来不及回上一句话,他沉默着,或许知道并不必要回答任何一句话。
在堂屋里,陈子周的徒弟小官保不解地问他师傅:“这么好的曲子,师傅你怎么让他不要拉了呢?”
“他拉的是阴谱,”陈子周说,“这不是活人拉的东西。”然后他自言自语:“郑家林危险了啊!他从哪里学到这种东西的呢?”
郑家林在拉阴谱的事最后不胫而走,慢慢地不少人就知道了,一些人家遇事不在找水塘寨的二胡队。不管音韵如何美妙,阴谱毕竟不是意味着好运、祝福以及任何正面的东西。
然而郑家林是完全沉浸到这谱子里了,他不时还是在清晨怀掖二胡,手提纸钱往落水洞而去。在落水洞旁,他或蹲或坐,烧几张钱纸,拉一谱。他烧着纸钱说:“师傅啊!拉一谱吧,弟子学习了。”直到有一天,当郑龙氏醒来发现丈夫并没有摸回到床上,她心里不由就慌了。早晨,果然有到落水洞旁地里干活的人到水塘寨通知郑龙氏,郑家林昨晚倒落水洞死了。
郑家林的尸体抬回时已经冰冷僵硬,但并没有多大的伤痕,二胡是折断了,然而依然握在左手,右手里的马尾弓也依然握着,尸体蹲踞式佝偻着,赫然是正聆耳倾听专注拉弓的姿势。人最后用几扇大磨盘压榨直了,才得装放到棺材里。郑龙氏哭晕死过去几回,她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坚决反对不让他去呢?
山歌:
初相会来少相联,初初来到妹跟前。人生不熟不好喊,唱首山歌把妹联。
唱首山歌逗一逗,看妹抬头不抬头,牛不抬头是吃草,妹不抬头是害羞。
三棵白杨一样齐,砍棵下来改椽皮。椽皮要靠哥来改,唱歌要靠妹来提。(改:用锯子锯开)
好久不到之方来,之方茅草高过挨(岩),之方茅草高过坎,心都(头)想妹哥才来。
好吃不过豆腐干,好玩不过二十三。羊毛赶毡哥不睡,要睡情妹手弯弯。
好吃不过豆腐皮,好玩不过二十七。羊毛赶毡哥不睡,要睡情妹小肚皮。
端节午,这一带的年轻人有两个去处,去瓜仲河看石头开花,或者去松林坡对山歌。五月,阳光明媚,就像心一样荡漾。满世界的蝴蝶都疯狂了,它们从各地飞来,聚栖在瓜仲河的石崖上,形成一朵朵巨大的蝴蝶花簇。蝴蝶们在产卵,而青年们萌动的目光在熙攘的人群中寻找着自己可心的人儿。而同时,松林坡的山歌已唱的热烈了。
山歌:
大河涨水淘细沙,鱼在河中摆尾巴。哪天得鱼来下酒,哪天得妹来当家?
大河涨水淘石脚,鱼在河中摆脑壳。哥是河中大石头,妹变鲤鱼来会合
妹家门口有棵槐,槐支槐丫掉下来,风不吹槐槐不动,妹不招手哥不来。
哥家门口有棵槐,槐支槐桠两边排,风不吹槐槐不动,哥不打哨妹不来。
好久不进牙焖(杨梅)园,不知牙焖(杨梅)甜不甜,好久不走妹家剋,不知妹心闲不闲。
好久不进牙焖(杨梅)山,不知牙焖(杨梅)酸不酸,好久不走哥家剋,不知哥们贪不贪
那一年龙山燕18岁,和姐妹们从屋后山梁去到松林坡,伶牙俐齿的龙山燕和周大成很快就卯上了,要不是郑家林戏谑地插了一脚,龙山燕基本就给周大成带走了。那一年周大成25岁,郑家林26岁。郑家林的戏谑无心插柳,很快吸引了龙山燕。其实在这四方八里,谁家有漂亮的姑娘,谁家有什么样的小伙。大家心里面基本上都有一点儿谱。周大成忠厚实在,郑家林轻快活跃,或许说接近那个什么的风流倜傥。不用说郑家林性格更接近龙山燕的选择。其实是周大成先插一脚了,让这事儿变得复杂,也让周大成从此数年纠结于此心结。使这故事从山里开始,最终又从山里结束,这是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