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还未出,雾从碓窝底、从落水洞、从皮匠麻窝团团冒出,开始漫延,逐渐填满洗线沟、小坝沟、皮匠麻窝,然后淹没岩洞脚、树林脚、水塘寨。这时,野鸭寨的周大成站在望天坡坡,望着水塘寨的方向出神,看着银白的雾霭吞没张着大口的蛮子岩洞,努力往山腰的李家寨攀爬。这时,水塘寨的郑家林已经回到屋子,摸进她媳妇郑龙氏捂得热烘烘的被窝。郑龙氏照例是往里床挪了梛,嘴里含混着说:“和鬼睡去了啊,还回来干啥呢?”。郑家林并不说话,只用在风中吹了几个小时的冰冷手捏了她媳妇酥涨的大奶头一把,倒头就酣睡去了。
雾淹成了海,雾海波动,雾中的大银盘山和小银盘山就浮动着,如海外蓬莱。
周大成呆立着,眼神忧郁。他在等着太阳出来,驱散眼前的雾海,或者等着清晨驮煤人雾中清脆的马铃。听,是有人来了,雾霭里铃音清吟,马不停打着响鼻,由远而近,延山路缓缓上来,那路,看不见,却历历在目。当岩头寨驮煤的冯老顶和他的马从几丈开外的雾中凫出时,周大成折回身,走向了山头他的木屋子。
这一带是喀斯特地质结构,在云贵高原的山区腹地。大地的肋骨鼓着,腹胸空空,谁都不知道纵深几许。在这肋骨上就立着岩洞脚、树林脚、水塘寨、野鸭寨、岩头寨、李家寨等等这些村寨,生活着男女老少各色样人。如山魈似虫蚁,在这肋骨上摸爬滚打,上演着种种故事,或哀戚,或悲壮,一代代演绎下去。
以小银盘山为中心,前面东方是落水洞,在往前是洗线沟,沟左是小竹林到望天坡坡山梁,沟右是岩洞脚到野鸭寨松林坡山梁;右面是岩洞脚;后右面是蛮子岩洞,在往后是蛮子岩洞和青藤山半山间的李家寨;后左是水塘寨无名山的道光岩洞和水塘寨;蛮子岩洞、道光岩洞和小银盘山之间是皮匠麻窝;左面是树林脚,在往左是岩头寨和岩脚寨;左前是数十丈深的碓窝底,碓窝底后是阳雀洞,碓窝底前是小坝沟,小坝沟左是大银盘山,大银盘山前是小坝子,沟右是小竹林到望天坡坡的梁子。这一带的山水和雨水就从这些洞进入大地的胸腔,最后不知其踪。
从水塘寨往野鸭寨方向走,如果是天气变化的日子,如果是在清晨4、5点。如果你正走在落水洞上方从小竹林到望天坡坡的半山腰小路上,那你有可能会听到从蛮子岩洞前传来的,绕过小银盘山右侧,从落水洞下飘上来的喇叭二胡声,人鼎马嘶声。
那时郑家林刚从野鸭寨赶回水塘寨,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并且在落水洞上方坐着听了良久。这是在这之前和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知道的声音。郑家林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着这个秘密。4、5点钟不是人们喜欢走在路上的时候,郑家林这个时候回家不过源于斗二胡的失意,并没有任何选择性。
在这一带,但凡遇着红白喜事,主人家都要找喇叭(唢呐)匠和二胡帮来热闹热闹。二胡队一般四人,两二胡手加一小鼓手一钵铙手。喇叭队一般就两人,大小两支喇叭而已。红事从简,白事繁复。比如接媳妇,只需一两队二胡队或者喇叭队,逢村过寨时吹啦一曲,把媳妇儿接到主家即完事。白事时间较长,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天半月,所谓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超度亡灵,遇大户人家偶尔也是有的。主人家会请三几棚喇叭二胡匠,在法事间隙吹起拉响,不让热烈的气氛冷清下来。是在送别亡魂,更是让亲人暂时无暇浸入哀伤的沉思之境,把悲哀延缓推迟。在人下葬前一日,既正酒之日,亲朋好友齐聚,后家下祭的,姑爷祭奠的齐到了,喇叭二胡便多达十余棚。到午夜,做法事的道士先生们歇下了,二胡匠,喇叭匠们便两两聚到一起,你停我始,开始斗曲,直到最后有一方谱完曲尽,再吹拉不出新的曲子作罢。
野鸭寨死去的唐老哇(乌鸦)明天就下葬了,这一夜,和人斗曲的郑家林又一次曲尽谱完。看着天上皎洁的月色,郑家林不想在主人家歇息,便趁着月光往十里外的水塘寨回来了。而就这夜,在落水洞旁,他竟然捕捉到了优美的二胡声。
此后,半夜醒来的郑龙氏经常发现丈夫不在身边。
落水洞旁,郑家林正烧着一些纸钱,他说:“师傅啊,你拉一谱吧,徒弟学习了。”一把纸钱烧完,落水洞里的二胡声就响起来了。
郑龙氏原本以为丈夫夜里是找野女人去了,但是仔细观察却又不像。郑家林回来时总是手脚冰凉,就像是在冷风里吹了很久很久。而且后来郑龙氏发现,只要丈夫出去,挂在板壁上的二胡同时也不在了。最后郑龙氏决定询问郑家林。
郑家林开始的吱唔没有解释掉老婆的疑团,不得已告诉了郑龙氏一切,并严肃要郑龙氏不得说出。刚刚知道缘由的郑龙氏是充满恐惧和惊怕,她骂郑家林说:“你作死啊!那里是邪地啊!”而郑家林并不听老婆的告诫,依然一如既往,时间久了,郑龙氏也就淡然了,不再放在心上。
以皮匠麻窝嘴为中心,蛮子岩洞、小银盘山、落水洞之间的三角地带是邪地。前些年这里死了多少人哪!皮匠麻窝旁小银盘山下的渣滓岩洞里尸体棺材再也堆放不下了,就堆到了蛮子岩洞网林丛后的石崖下。而土匪兵们放弃了的蛮子岩洞尚充满血腥,到处血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