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美丽,或者应该说一般她不美丽。因为美丽是有条件的:有端庄的美丽,有温顺的
美丽,有因嗔怒而娇媚,有因凛然不可侵犯而与众不同。这些都是美丽。美丽是有时间限制
的,是有动作的,就象你因为一个偶然的转身或侧脸而砰然心动。
她的脸庞不大,下巴稍扁,往前微翘。这使她的脸看起来有些下凹。这种脸是痴脸和一
种略带撒娇的脸型。她的美丽肯定在于此,因为她作出相类的动作时这种表情和脸型就极端
化了,而极端正是美丽的根源。
但是她不能生气,生气就丑陋了。她的死或许于此有关,或许无关。
她的美丽我没有见过,因为这种美丽必然是她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得到的,所以我只能说
她不丑陋,或者说一般情况下她不美丽。我也没有见过她生气。
她个子也小,肯定不到1米6。我不可能为了一篇小说去查谁的具体身高,这很无聊,的
确很无聊。
她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本省人。她从邻省漂流过来,就是一个人在人海里飘荡的那种
漂流。
她到他家那晚困得倒在大铺上就睡着了。
是几个小青年带她到他家的,小青年们也累了,也都在大铺上倒头便睡。她酣睡在他们
之间。
他母亲看着床上酣眠的她摇头:“这女孩子,------”
“说什么?说?!他们给你家阿富带来的媳妇。”旁边人说。
阿富母亲就不说话了。
她真的就是阿富的媳妇了,从那天起就是阿富的媳妇。
她不是被卖的,也不是被拐带的。
她听他的话,她讨好他的父母。
有时她也向他翘嘴——翘嘴不是生气。
她被计生办带走是一年以后的事。那时她们儿子满月,他们大肆宴请亲戚朋友,第二天
计生办来人带走她。他们问:“年龄?多少岁?”
“二十一。”她回答。
“身份证?”
“掉了,还没补办。”她不敢拿出身份证,她十八岁,还差几天。
“结婚证?”
“在家里。”
“回去拿来。”
“不在这里,在老家。”她年龄小,办不了结婚证。她们就根本没有什么结婚证不结婚
证的。当然,在社会底层,只要大人同意了,说结婚就结婚了,比他妈什么结婚证都管用。
“老家在哪里?”
“山西。”
“你是山西人?”
“是。”
“山西人跑到这里来生孩子?”狗日瞪着眼睛。
“他家是这里的。”她望向她的他。
“你的身份证?”他们转向他。
他摸出身份证递给他们。
“你也不是本地人?”
他当然不是本地人,他老家在几百里以外的乡下,他几岁时全家就流荡来到这个城市这个偏
僻角落,他现龄二十四岁,他只不过是在这里长大。
“我们现在住山西那边,我们是回来看父母。”他找理由说。
“那边的地址?”
她给了他们山西她妈的地址和电话,让他们去询问。
她是广西人,三岁时母亲丢下她离去,她和父亲相依为命。十多年后她父亲来到这个城
市,并且在这里死于非命。她母亲把她接去了山西,让她读书。她不听话,她不好好读书,
她离家出走,鬼使神差流浪到她父亲的死亡之城,懵懵懂懂成了他的妻子。
在计生办她上了节育环,后来因为身体不适又作了摘除。摘除时计生办的人说:养好身
子赶紧滚回你的山西去,否则,下次我们见了------
“计生办早就晓得我们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有人跟我们过
不去。”
“谁让你们是外乡人呢!---你们被抬去的电视机洗衣机要回来了吗?”
“那些人拿去的东西能要得回来?”
后来他们不敢再和父母住在一块,就租房到别处另外过了,小孩送到山西她妈那儿。和
她们送小孩去的人回来说:“她不会享福,跑到我们这个穷地方。她家那个好法——你知道
小兵兵(他们的儿子)哪个带吗?不是她妈自己带,找保姆,每月保姆费都要四百多。”
“享福?她和她妈不和,她三岁时她妈就离开了。她长大她爹死了,她妈再来找她,她
能对她妈好吗?”
她死于腊月二十六,晚上两点。吃药死的,医院没送到就咽气了。
他说:“我命苦啊!”
她母亲和继父从山西赶过来,拿到她写的遗书。遗书上写道:妈,不要怪阿富,他对我
很好。妈,我求你了,你帮我带好兵兵,不要牵连他,好吗?我就求你这件事,妈-------
她继父母亲询问他和其他人:你们打架了吗?他们打架了吗?他说没有,只吵了几句
嘴。他们说没有,说他两个好得很,没见他们打过架,连吵嘴都很少。“我们要检查的,看
她身上有没有伤。只要不是被打死的,我们就不说啥;要是身上有伤------?”“我保证绝
对不是打死的。”有人说。“吃药死的人难受,会乱滚乱碰,身上难免会有伤痕。”有人
说。“大叔,换个角度考虑,假设是他打死她的,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理由,他们孩
子都有了。他们一直都很好,不要说打架,我还没见过他们吵嘴。没有理由他要置她于死
地,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连我都想不到会出这种事。”有人向她继父分析。“就是怕你们
有疑问,才一直等你们来,要不,新年大节的,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他们房子是租住的,别
人早就催他们赶紧火化了。当然,也应该等你们来看一下,毕竟是你们女儿------!”
他们去了灵堂,简单察看她的身体,捏摸是否有骨折。他们看到她额角有一道淤伤,和
咬破写血书的手指。他们指着那道淤伤问他:“说,这里是那一回事?说?”他软软跪在灵
前,低着头呆滞木讷不说一句话。“说啊!你说,这里是那一回事?”他们厉声质问。他们
重复问着,他不说一句话。最后旁边两人把面条似的他扶起来,他软软的低着头怯懦地小声
讷出几个字:不晓得。
她们肯定是打过架了!。
他们被请坐到了灵堂外,他跪伏在他们面前。他们问:“你说,你的小孩怎样安排?你
的小孩怎么办?”
他软软伏在地上,再不说一句话。
她姓陈,陈氏家族有种特别血性的遗传,在这种遗传作用下:某种条件下——这种条件
甚至极其微弱——他们的思想会突然发生极大的转向,而且转变后的思想极其坚固固执。或
者他们会为自己说出的一些非常极端的话持极端认真的态度,从而导致一些极大的偶然的人
为事故发生。我的一位长辈(当然姓陈)和他的好朋友在我家喝酒,喝到酣处他这朋友说了
一些他认为不应该在家里说的话。于是他对他说:“二哥,我们喝酒,别说话。”这位二哥
没在意,还继续说。他于是又说:“二哥,不要说了,我们喝酒。你再说我就要打你了。”
这二哥说得正起兴,不在意看了他一下,还继续说。我这长辈砰地跳起,一巴掌煽了过去,
隔了桌子提腿就是一脚,把这二哥给踢倒了。他跳过去还要打,这二哥翻起身就跑,逃到了
包谷地里。后来我们把这颤抖着的二哥藏到门后,这长辈找不着,回来说:“象什么话,一
大家男女老少的都在-------”当年陈霸天也是好好地当着忠臣的,某一天早晨起来,突然
想起这皇上根本就不如自己,干脆就决定自己当了。陈胜也是要好好当奴才的,因为一场大
雨,就决然的要当王了。还是我的一个长辈,他儿子拿了本地一望族人家一对鸽子,这家人
骂闹。后来鸽子赔了,那家人还是不行,还是在经常闹骂,并申明要上门理论。我这长辈怒
了,大叫:“你狗日的敢来我就杀了你。”那家男人真的喊上本家青年二十余人气势汹汹,
耀武扬威来了,说要看看究竟他敢杀那个。那一架当场砍死四人,这长辈回到床上继续睡他
的大觉,直到派出所来人把他带走,后来他当然吃了枪子。这就是陈氏的遗传。陈氏,要警
惕自己啊!!
她姓陈,所以她的自杀是无疑问的?她的药来自哪里呢?没人知道!
他姓刘,刘氏家族是忠厚的家族,刘备是忠厚的最大代表。但是这个家族装起象来却是
无与伦比的,他们对自己的地位环境知道得很清楚,知道话要怎么说,该说什么一定会认认
真真的说,老老实实的说。不过不该说的他决不会说,连自己都要去忘记,去否定,烂在心
里,才不会管什么爷娘老子龟儿子贼孙子QIU(尸下求)婆娘,谁都不会告诉。这一点连小
儿阿斗都能做到,更不要说其他人。不是吗?说九句真话一句假话的才是高手。本省曾经的
父母官大概也可以作为例子。
然而这个家族的厚道也是毋庸质疑的,刘邦制宽度之法,刘备不弃百姓。有时这个家族
的厚道到达迂的程度。这也是遗传。因此,如果你本身头脑有些腐(豆腐),就不要再去娶
姓刘的女子了——特别是忠厚的女子,因为这样你们会生憨包儿子的。
他姓刘,是厚道的家族。他没有要置她于死地的理由。
一切只不过说明:她是自杀,确确实实真的是自杀。
她母亲说,这是她的伤心之地,她不会再让她的孙子回到这里。
“她父亲死在这里,她也死在这里,这里是我的伤心之地啊!!”?
“?”?